《马世文通》(以下简称《文通》)中连词的定义为“凡虚字用以提承推转字句者,曰连字。” (这里的“连字”即连词,下文将不再作说明。)这个定义为我们说明了连词的功用和分类。连词是用来连接词、短语、句子的。对于这一点,语法学界基本没有什么分歧,我们在此也就不再讨论。连词的分类有形式和意义两个标准。有的语法学家在对连词进行分类时,主要以形式为依据;有的主要以意义为依据;有的则按形式和意义相结合的标准对连词进行分类。马建忠将连词分为提起连字、承接连字、转捩连字、推拓连字,这显然是依照意义的标准对连词进行分类的。有人把按意义标准对连词进行分类的几种代表性意见总结如下:
马建忠在《马世文通》(1983)中根据在句中的意义,把“连字”(按:即连词)分为提起连字、承接连字、连捩连字(依照《〈马世文通〉读本》应为“转捩连字”,这里可能是作者引用或图书印刷上的错误)、推转或推捩连字等4种。
黎锦熙在《新著国语文法》(1924)中把连词分为平列连词、选择连词、承接连词、转折连词、时间连词、原因连词、假设连词、范围连词、让步连词、比较连词等10种。
“暂拟语法教学系统”根据连词连接语法单位所表示的关系把连词分为表示联合关系和表示偏正关系的两大类,从表示联合关系的连词里再分出表示并列关系的、表示递进关系的、表示选择关系的等小类;从表示偏正关系的连词里再分出表示转折关系的、表示假设关系的、表示条件关系的、表示因果关系的等小类。
——引自周刚,《连词与相关问题》,第26页至第27页
黎氏和“暂拟语法教学系统”对连词的分类大同小异,而二者与马氏的分类就有了不小的差别。事实上,马氏在承接连字“而”的分析过程中就提到“而”字连接的上下文“两事并举,则以‘而’字递承,若有‘又’字之意,” “有时下截之于上截虽非事理之所必有,而转以‘而’字设一或有之境者,亦此例也。”这其实就说的是“而”字可以充当递进连词、假设连词。对于“则”字,马氏认为“凡上下之事有相感者,‘则’字承之,即为言效之词”。从马氏所给例句:
礼 大学:是故财聚则民散,财散则民聚。
又:道善则得之,不善则失之。
——引自吕叔湘、王海棻编,《〈马世文通〉读本》,第390页
我们可以看出,这里的“则”即为因果连词。这样的说法,《文通》中还有很多,我们在此就不一一列举了。虽然马氏也总结出了连词所表示的这些语义关系,但他却没有像后来者那样为这些连词专门设类。这其中的原因我们或许可以从划分词类的目的得出答案。
凡分类必有一定的目的。对词进行分类,其目的不仅仅在于对其有一个理性的认识,在此基础上能将词自觉正确地运用才更重要。马氏在《文通·后序》中说道:
余观泰西童子入学,循序而进,未及志学之年,而观书为文无不明习;而后视其性之所近,肆力于数度、格致、法律、性理诸学而专精焉。故其国无不学之人,而人各学有用之学。计吾国童年能读书者固少,读书而能文者又加少焉,能及时为文而以其余年讲道明理以备他日之用者,盖万无一焉。
——引自吕叔湘、王海棻编,《〈马世文通〉读本》,后序第2页
从这段话,我们不难看出,马氏著《文通》为的是让“吾国童年”先“能读书”,在此基础上“能文”,最终“能及时为文而以其余年讲道明理以备他日之用”。马氏对连词的分类似乎正体现出他著《文通》之目的。马氏将连词分为提起连字、承接连字、转捩连字、推拓连字,单从这些名称中我们就已经可以能感受到教人为文的意味。对“推拓连字”的说明“推拓连字者,所以推开上文而展拓他意也。作文切忌平衍,须层层开展,方有波折。”则对马氏的目的说明得更加明白。
我国自古以来就不乏以指导作文为目的对虚字进行研究的学者。刘勰在《文心雕龙·章句》中说“至于‘夫惟盖故’者,发端之首唱;‘之而于以’者,乃札句之旧体;‘乎哉矣也’者,亦送末之常科。”这便是从写作角度分析虚词的典范。刘淇在《助字辨略·自序》中说“构文之道,不过实字虚字两端,实字其体骨,而虚字其性情也。”这样看来,马氏虚词分类的指导思想和前人是一脉相承的。
不仅如此,《文通》中对很多虚词的解释说明,也继承了许多旧有虚词书的说法,特别是清袁仁林的《虚字说》。现在我们就罗列一些两书中比较相似的说法:
“而”字之声,腻滑圆溜,有承上起下之能,有蒙上辊下之情。惟其善辊,故不拘一处,无乎不可,一切去来、起伏、出入、周折、反正、过接,任其所辊无滞。用法大约有四:
凡上下截同类相引,则递辊向前,有“又”字意,故“而又”二字相连。
凡上下截两般相反,则取辊捩转,有“然”字意,即有拗转之“乃”字意,故“然而”二字与“而乃”二字常各相连。
凡上下截一理并举,则平辊齐来,有直指之“乃”字意。
凡上下截一意相因,则顺辊直下,有“因”字意,故“因而”二字相连。
——《虚字说》第9页
夫然,“而”字之位,不变者也。而上下截之辞意,则又善变者也。惟其善变,遂使不变者亦若有变焉。其变有四:
一,反上下截两事并举,则以“而”字递承,若有“又”字之意。故“而又”两字相连者,常也。
二,凡上下截两相背戾,则以“而”字捩转,似有“乃”字“然”字之意。故“而乃”“然而”常各相连者,此也。
三,凡上下截一意相因,则以“而”字直承,若有“因”字“则”字之意,此则“而”字之本意也。
四,凡上下截有言时者,则以“而”字递之,以记其时之同异。
——《〈马氏文通〉读本》第382页至第388页
马氏在继承前人研究成果的基础上,对其中某些观点有所创新。“《文通》把连字分为提起、承接、转捩、推拓四类,与从前讲虚词的书因事立名,以致名目繁多的办法比较,如‘承上之辞’‘继事之辞’‘承上转下语助之辞’‘相及而殊上事’‘义转而益进’‘转语’‘设辞’‘两设之辞’‘更端之辞’‘脱或之辞’等等(引自刘淇《助字辨略》),这是一个
进步”此外,马氏在对“而”字进行分析时也增加了对“而”字语法分布说明。
这与袁仁林的《虚字说》中“而”字的分析相比,也算是一个进步。
我们还可以从另外一个角度来对《文通》中连词的分类问题稍作补充。赵元任先生在《语言问题》中提到:
语法成为一个特别的科目是比较近年的事情,早先呐,只有文法这个名词。……在中国的译名上么,早先是把grammar译作文法,……近年来学术界的研究渐渐注意到语言的本身的研究,因而语法这个词,就渐渐的用得多了,……那么是不是讲文言古语的规则的的时候,就叫他做文法,讲现代语言的规则的时候,就管它叫语法呐?……以事实论,的确在近来用名词的习惯上,事实上是有这么一点儿倾向。
——赵元任,《语言问题》,第42页至第43页
我们多少可以从赵元任先生的这段话中得到一些启示。虽说,一般看来“文法”和“语法”只是名称上的不同,但现在却习惯用“语法”这个名词。这就说明,这两个概念之间还是有些细微的差别的。除赵元任先生为我们指出的二者研究对象一古一今、一文一言(也就是书面语和口语)这个区别外,其中多少也有一个为作文、一个为说话的差异。这样看来,《文通》即是研究文言书面语,为读书、作文(而非说话)而作的语法学著作。从这个角度似乎更容易理解马氏划分连词的标准、目的。
在本文的开头部分,我们已经罗列了一些按意义标准对连词进行分类的几种代表性意见。我们现在基本上用的是后两种说法,而对于马氏的分类除承接、转捩(即现在的转折)还沿用外,其他两种已基本不用了。这其中也涉及到连词范围的因素。这是否就是说马氏对连词的分类不如后两种分类科学呢?由于时代的因素,这也是有可能的,但也不尽然。
我们刚才说过《马氏文通》讲的是文言语法,黎氏的《新著国语文法》虽与《文通》相距不到三十年,但它却分析的是白话文语法;而“暂拟语法教学系统”分析的已经是现代汉语语法了。古代汉语语法和现代汉语语法本来就存在着差异。就以连字为例,现代汉语的一组连词基本上只代表一种逻辑语义关系。古代汉语则不然,最典型的当为“而”、“则”两字。在古代汉语中,“而”字可分别作并列连词、转折连词、顺承连词、递进连词、假设连词。在现代汉语中,“而”与“且”结合成“而且”作递进连词,与“然”字结合成“然而”作转折连词。“而”字作假设连词的情况已不多见。我们现在也还有“肥而不腻”(“而”在此处为转折连词)、“美而鲜”(“而”在此处为顺承连词)这样的说法,但“而”的这些用法已不多见,而且多出现在书面语中,以至于在黄、廖本《现代汉语》在顺承连词和转折连词中已不列“而”字。“则”字在古代汉语中可分别为顺承连词、因果连词、假设连词、让步连词、转折连词。“则”在现代汉语中出现的频率就更小了。如果马氏也按照我们今天的分类方法分析连词,我们可以想象在分析“而”“则”时的繁杂。
当然,《文通》在分析连词的过程中也有一些不太恰当的地方,“推拓连字”收类太广、太杂等,这些也应该成为我们在学习、研究的过程中应该注意的问题。